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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的《蝶戀花•春景》新解

這首《蝶戀花•春景》是蘇軾一首很受讀者喜愛歷久不衰的小令。長久以來,人們都是認為這首詞是一首借惜春傷情,抒寫他遠行途中的失意心境。上片惜春,下片抒寫詩人的感傷。面對殘紅退盡,春意闌珊的景色,蘇軾惋惜韶光流逝,感慨宦海沉浮,把自己的身世之感注到詞中。藝術構思新穎,使尋常景物含有深意,別有一種耐人玩味的情韻。他在詞中將傷春之情表達得既深情纏綿又空靈蘊藉,情景交融,哀婉動人。然而,經過多年反覆深思以及對他的生平深入研究之後,筆者發現這首詞的內容其實另有深意。因為無論是殘花青杏、燕子綠水、柳綿芳草、鞦韆佳人,都別有所指。正如歷代文人總愛將情緒蘊含在作品之中,寫的常常不是表面上所看到的景象,而是文字底下心情的反射,蘇軾在這闋詞裡就是這樣。例如唐詩中朱慶瑜在《近試上張水部》中的「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以及張籍的《節婦吟》中的「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都是著名的範例。前述這兩首有名的隱喻詩,是取自於張籍與朱慶餘師生倆人。有趣的是,師生倆人寫的隱喻詩,都是擬托閨情與閨怨的寫法。 蘇軾與佛印的一段逸聞說明他是使用雙關語的箇中高手:在杭州,蘇軾開心的是可以常常與佛印暢遊。佛印雖是出家人,卻不避酒肉,而且燒得一手好豬肉,蘇東坡有一詩「遠公沽酒飲陶潛,佛印燒豬待子瞻」。有一天,佛印煎了魚準備下酒,正巧蘇軾來訪,佛印調皮地把魚藏在大磬(木魚)下。進了門的蘇軾聞到魚香,卻不見魚,一瞅知道佛印把魚藏在大磬下,不動聲色。一會兒,緩緩說︰「今日特來向大師請教,『向陽門第春常在』的下句是什麼?」佛印奇怪為何有此一問,卻也不加思索隨即說出︰「積善人家慶有餘。」蘇軾撫掌大笑︰「既然慶(磬)有餘(魚),那就積積善,拿出來共享吧!」 其實蘇軾擅於借景抒情,但又不是純客觀地描摹景色,而是在纖細中融入了深沉的感受。他由黃州貶赴汝州任團練副使時經過九江,遊覽廬山。瑰麗的山水觸發逸興壯思,於是寫下了若干首廬山記遊詩。《題西林壁》是遊觀廬山後的總結,它描寫廬山變化多姿的面貌,詩中的「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正是意在言外的隱喻名句。他在詩中借景說理,指出觀察問題應客觀全面,如果主觀片面,就得不出正確的結論。又如他的《定風波》也是一首很好的隱喻詞。 。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最後一句中的「風雨」和「晴」都是雙關語,前者不單純是指天氣,同時也是政治的風雨,而「晴」的雙關意思,一面指晴雨的晴,一面又說情感的「情」。意思是說:當天空放晴時,回頭望向剛剛來的那條小路,想起剛剛在雨中行走的樣子,就像是在回顧官場中的風雨一樣,只剩一片蕭瑟。看著這一切,讓人不禁要說風雨陰晴無定數,但是一切終將成為過去,何必將風雨陰晴記掛心頭而徒增困擾呢?當一切都看的豁達時,所有的不悅都將自心頭一掃而去,就像那風雨過去,即使天空還沒放晴,至少雨已停、風已靜。自然風雨在他看來是不僅止於此的,政治上的風雨與自然風雨是有異曲同工之妙的。 言歸正首先來看一下全然以風景的角度切入的譯文: 譯文 春日將盡,百花凋零,杏樹之上已長出了小小的青澀果實。 不時還有燕子掠過天空,這裏的清澈河流圍繞着村落人家。 眼見着柳枝上的柳絮被吹得越來越少,(但是請不要擔心) 不久天涯到處又會再長滿茂盛的芳草。(春天還會到來的) 圍牆之內,有一位少女正在蕩着鞦韆,她發出動聽的笑聲。 圍牆之外的行人聽到那動聽的笑聲,(忍不住去想象少女盪鞦韆的歡樂場面)。 慢慢的,牆裏笑聲不再,行人惘然若失。彷彿自己的多情被少女的無情所撩撥,心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但是《蝶戀花•春景》中,蘇軾以杏樹自況,表達寫詞當時的心境,其實很有玄機。他在詞中為什麼要選用杏樹?杏花雖美,可是結出的杏子極酸,杏仁更是苦澀。杏是指「幸」也,是指他在二十二歲那年就已經與弟弟蘇轍二人雙雙進士及第,可以說是年少得意。蘇軾在世六十六年,在二十二歲進士及第,進入官場,他這一生三分之一的歲月是成長期;然後到四十四歲時發生烏台詩案前的第二個三分之一歲月算是順遂期;蘇軾的烏台詩案以「文字譭謗君相」的罪名入獄,史稱「烏台詩案」。他在監獄裏蹲了一百多天,幾乎被處死。入獄的原因,簡單來說,是因為他的才華高,又經常直言無礙,遭到小人嫉恨,所以被誣陷彈劾入罪,其實是小人斷章取義,曲解中傷。這事件成為他生命中最大的轉折點;最後的三分之一年歲則是生命的橫逆波盪期。蘇軾幸運出獄,卻被貶到了黃州,那時他不再有財力負擔僕人姬妾的生活,所以讓他(她)們領一點遣散費後,自尋出路,頓時家中顯得十分冷清。 蘇軾在所居住的城東的一塊坡地,務農種地,自號「東坡」。自此之後,才有了「蘇東坡」這個名字。到黃州之前是身在官場的蘇軾,而到黃州後的蘇軾已經成為東坡居士,一個自力更生、自求多福的莊稼漢,整個人在心境或者說人生觀是截然不同的。這可由他的《臨江仙》(夜歸臨皋)一詞中看出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豰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詞中所說「此身非我有」是因為當時他的身分為安置黃州,被人監管的狀態,另一層意思是他表示自己厭煩官場的繁文縟節,卻又不得不做。而心中十分嚮往能夠自由自在。 蘇軾在經歷烏台詩案之後,失意之餘,也終於看清楚了宦海生涯的險惡,在新舊黨爭惡意的迫害下,屢屢被貶,同時貶謫之處越來越偏遠,由黃州到惠州,最後甚至到海南島,那是甚少有人被貶謫的地方,後來雖然仍有機會回到大陸,但是卻已經年老力衰,終於在六十六年過世。中研院院士許倬雲在所著《從歷史看人物》一書中說得好:「蘇軾失之宦途,得千古文名。」可說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他不幸是派系鬥爭的犧牲品;然而,也可能正因為他不時遭遇打擊,又飽經人生辛苦,他才將真才華轉向文學與學術,創作了許多非凡的作品。論幸運,那是人類文化史的大幸:宋人失去了一位賢相,人類文化卻多了一株奇葩!這就是一個人的機運,今天蘇東坡在文學上的地位,正是他官運乖舛才得以做到的。幸運獲不幸?但看評論人的眼光了。 《蝶戀花•春景》是哪一年的作品,目前沒有人考證出是他哪一年的作品,但是卻有一則流傳甚廣的逸聞與這首詞相關:蘇軾在杭州曾收一侍女名朝雲,後收為妾,侍奉蘇軾二十三年。朝雲美麗賢慧,長於歌舞,陪伴蘇軾顛沛流離,沉浮官場,歷經無數艱難,承受無數打擊,是蘇軾至親至愛的患難伴侶。在惠州(五十九歲),一日,蘇軾與朝雲閑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淒然有悲秋之意。」於是,蘇軾請朝雲歌唱《蝶戀花》詞。朝雲唱了幾句,忽然歌喉哽咽,滿目噙淚,蘇軾問其故,答曰:「奴所不能歌的是『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也。」說罷禁不住潸然淚下,泣不成聲,自此,朝雲終日惆悵,不久抱病而終。朝雲之所以會滿目噙淚正是因為「枝上柳綿吹又少」讓她聯想到與早年相比,家中人口越來越少的現狀所引發的感慨。據這段逸聞,可見這首詞理應在貶至惠洲之前的作品,所以是五十九歲前的成品。另一方面,蘇軾的一生宦海浮沈,數度大起大落,讓他已經飽受官場失意的折騰,另外跟隨在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而很有感慨,生活的歷練也讓他的人生觀越來越曠達。然而他雖身在野而心中仍然關懷朝廷,在這樣多種思維交錯之下,自然是四十五歲抵達黃州之後的某一天有感而發的神來之筆,寫出這首充滿悲傷的情緒的詞。經過上述說明,看看以下的解讀是否成立: 花褪殘紅青杏小。(我雖然有幸很早就已經進士及第,進入仕途,但是時至今日卻是職位低小。)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歲月隨著燕子來去和流水的消逝,讓我歷經宦海沉浮。) 枝上柳綿吹又少。(跟隨在身邊的人口越來少,令我十分感傷。) 天涯何處無芳草。(普天之下,哪裡沒有青青芳草呢?只有處處非家處處家吧。) 牆裏鞦韆牆外道。(朝堂之上正忙著為自己爭權奪利,而地方官員卻忙著解決民瘼。) 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地方人民終日忙於餬口,中央官員卻正在為黨爭胡鬧。) 笑漸不聞聲漸悄。(黨爭之聲終於逐漸終止聽不到了。) 多情卻被無情惱。(身在野而心憂國事的多情人的心緒卻被無情的黨爭者所撩撥,心卻怎麼也平靜不下來。) 或許有些人會為上述的解讀感到不以為然,認為根本是牽強附會,但是古人說:「詩無達詁」,除非是能夠將原作者起死回生,親自講說,否則詞中的真意只能隨著讀者個人的人生歷練而自說自話了。總之,認為有理的人固然不必一訂要點讚,而不認同的人則當它是滿紙荒唐言,付諸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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