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本文對蘇軾的詩《題西林壁》的題旨進行了全新的解釋。《題西林壁》的主旨是對禪宗般若蜜旨的理解。
關鍵字:《題西林壁》般 若 蜜 智
蘇軾的《題西林壁》作為千古絕唱,它不以意境取勝,而以理趣勝。而其深厚的哲理含蘊究竟何在?
從迄今研究的情況看,雖然眾說紛紜,但大多偏重於從認識論上來談詩的哲理。
也有的從思索人生意義的角度立論,如李修生指出:“這首詩的哲理性思索,一方面流露了詩人對廬山看不完的美景的留戀;另一方面又以山作比喻,思索人生世事的道理。”①
有的感到“此詩有新思想,似未經人道過。”②但這種未經人道過的新思想,究竟是什麼?若明若暗,似隱似現,不便明說也無須明說,大多選本均取這種明智態度。
也有的從佛學禪宗理解本詩的題旨。與蘇軾有師友之宜而又深通禪理的黃庭堅評論的“此老入於般若,橫說豎說,了無剩語。非其筆端有舌,亦安能吐此不傳之妙?”③我認為黃庭堅的評論是對本詩題旨的不刊之論。
黃庭堅所謂“般若”是梵語的音譯,大致可意譯為“智”、“慧”、“明”等。般若是離一切妄相的無分別相,它是超越相對,否定一切差別觀,直透萬法皆空的智慧。其主要特點在用以觀察諸法實相,基本理論為“源起性空”。以為世界一切事物,均以因緣所生,故無固定不變的自性,這就是蘇詩中的“遠近高低各不同”,而世俗認識及其面對的物件,虛幻不實,唯有“般若”能超越世俗認識,把握諸法真如實際,故“般若”智慧之獲得,也唯有通過對世俗認識之否定才有可能。後秦僧肇著《肇論·般若無智論》,所謂“般若無所知,無所見”,即是此意。可見,破我執、法執,融通空有即超越是“般若”智慧的核心。而這種智慧要為人所接受,常常採取破除世俗認識的否定方法——“遮斷法”。如“無聲無滅”、“無住無得”、“無增無減”、“無垢無淨”、“無相無想”等等,與否定世俗的思想相聯繫其表達因果關係常常運用否定句式。如“不識……只緣”,“不向……元末”,“不畏……只緣”,“不假……豈……④與此同時,它又承認深入世俗社會運用世俗認識手段(稱為“方便”)的必要性,並以此與“性空”一起,構成“般若”的兩個組成部分。
《題西林壁》正是對“般若”智慧“橫說豎說,了無剩語”,深得禪宗“不傳之妙”的絕唱。而近代諸公卻在有意無意之間改變了本詩的題旨。為還其本來面目,實有澄清之必要。
首先,我們應弄清本詩的創作背景。
此詩作于元豐七年,作者由黃州團練副使移任汝州團練副使,沿江東下途徑廬山時。經過烏台詩案和黃州五載的深自省察,蘇軾參禪禮佛,早已“一念清淨,染汙自落,表裡翛然,無所附麗。”本以禪師再世自命的東坡居士通過“
皈依佛僧”已達到“物我相亡,身心皆空”的境界。蘇軾遊廬山的具體經過,寫作此詩的具體背景,則見於他的《遊廬山記》。他在廬山遊歷了十餘日,“以為勝絕,不可勝談”。最後與東林住持禪師常總同游西林寺,寫下了這首千古絕唱《題西林壁》。這既是詩人這次游廬山的總體驗,也是詩人對人生的解悟。
其次,從所題地點來看,本詩題于西林禪寺牆壁上。以詩題壁,這是禪師們表達對佛理認識的常用手法,原為寺院閒雜工的慧能,因題“菩提本無樹”謁語為五祖看重,賜以袈裟,尊為六祖,成為實際上的東土禪宗創始人。
第三,從與遊人看,這次游西林,導遊是廬山東林寺住持常總禪師,陪同游賞的,還有從黃州跟來送行的詩僧道潛(參寥)和廬山的僧友道眾。蘇軾作為常總禪師的法嗣而見於宋代高僧普濟所著《五燈會元》(卷十七)。據載:蘇軾這次游廬山十餘日,宿于東林寺,常與總老討論“無情話”,並獻偈頌:“溪聲便是廣長舌,山色豈非清淨身。夜來八萬四千偈,他日如何舉示人?”未幾抵荊南,聞玉泉皓禪師機鋒不可觸,公擬抑之,即微服求見。泉問“尊官高姓?”公曰“姓秤,乃稱天下和尚之秤”。泉喝曰“且道這一喝重多少?”公無對,於是尊禮之。《五燈會元》卷十六還記載了他與佛印禪師鬥機鋒的故事。當然,蘇軾並未受總老剃度真正出家當和尚,但《題西林壁》的創作背景,完全是一片佛音繚繞的禪寺和眾位高僧的前呼後擁之中的作品。設若毫無禪意,只是一般哲理詩,叫人如何信服?
第四,東坡一向認為:“台閣山林本無異,故應文字不離禪”,“暫借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⑤。他的詩詞散文筆記之中,談禪論佛之作俯拾皆是。如《贈龍光長老》“得龍光竹兩竿,持歸嶺北萬人看。竹中一滴曹溪水,漲起西江十八灘。”《次韻法芝舉舊詩》“春來何處不歸鴻,非復羸牛踏舊蹤。但願老師心似月,誰家翁裡不相逢?”(《後集》卷七)。
東坡不僅詩文中談禪論佛,他還是詞史上第一個將禪理直接入詞的大家。在此次遷汝途經泗州時,所作《如夢令》詞中寫道:“水垢何曾相受,細看兩俱無有。寄語揩背人,盡日勞君揮肘。輕手,輕手,居士本無垢。”“自淨方能淨彼,我自汗流呀氣。寄語澡浴人,且共肉身遊戲。但洗,但洗,俯為人間一切。”這二首詞與蘇軾在廬山湯泉觀所見可遵禪師題壁詩“禪林誰作石龍頭,龍口湯泉沸不休。直待眾生塵垢盡,我方清冷混常流”相類。蘇軾詞中所表達的禪意比起可遵長老的詩來似乎更透脫,雖然東坡自謂“湯口留題百餘篇,獨愛尊師一偈”。他還和作了一首“石龍有口口無根,龍口湯泉自吐吞。若信眾生本無垢,此泉何處覓寒溫”。從和詩中可知,蘇軾的“有垢論”與湯泉寒溫有別論,與《題西林壁》的“不識廬山真面目”——人不能正確認識自己,“只緣身在此山中”——不能跳出自我的狹小圈子之外相似。可見這種“不識廬山真面目”之理與“有垢”之論告訴我們:人生需要超越,需要洗滌。這種思想雖然稱不上對禪理的透脫解悟,正如他對佛理的“龍肉”“豬肉”的形象評價那樣,卻是洞悉微妙切合實際的至理名言。
總之,從詩的內容來看,本詩所要人們認識的“廬山真面目”,是佛教修行的根本——探求“本來面目”。佛教對“本來面目”的認識,是立足於“四維上下皆空”的基礎上的,他要求破除一切執著——無論是我執還是他執。正如臺灣當代著名高僧淨空法師所說:佛法沒有別的,只是破執而已。我執破除,證小乘阿羅漢果位,大乘法執破除就圓滿成佛,成佛即破二執而已。“我執”是煩惱之根源,破了我執,見思煩惱就斷了,破了見思就出了六道輪回。“法執”是無明之根源,破了法執無明就斷了。大小盛經典都如此講,所以許多宗派無量法門,其方法理論都是幫助學人破與明心見性。淨空法師說,《題西林壁》的意義是他已經見到了廬山真面目,親證西方淨土的境界(《佛說阿彌陀經要解講記》1993年6月——8月在美國加州德安卡學院講,劉承符居士記)。淨空的評價與黃庭堅的得“般若”“不傳之妙”,其實質無異,均說明《題西林壁》的佛學修養達到了極高的境界。
其禪意究竟何指?禪理本屬玄奧極難指實,禪宗以文字為障,主張不立文字,以手指月得意忘筌,勉強道來必然貽笑大方。故錢鐘書《宋詩選注》、陳邇冬《蘇軾詩選》、劉乃昌《蘇軾選集》、吳鷺山、夏承燾等合編《蘇軾詩選注》等都選了此詩,亦指出其中含有哲理,卻未指出其意何屬。這是明智之舉。為了弄清本詩的“真面目”,我仍要不顧隋珠彈雀之譏,談談此詩的禪意。⑥我認為此詩包含的禪理為:人和世界是複雜的,常常交動不居,呈現多姿多彩,正如廬山橫看、豎看、遠看、近看、高處、低處個不相同;人要真正認識自我(人,主體),認識物象(世界,客體)必須超越自我,超越物象。否則,就如身在廬山卻不能認識廬山真面目一樣,這就是黃庭堅所說的“般若”,其核心就是超越。葛兆光正確指出了這兩種超越。文中說“這詩的哲理,既可以理解為世事因人成相,而人人各據一端,所見不同,欲見真相,需要脫出自身的處境,從高遠處觀照;也可以理解為人生陷落在世俗的事物之中,乍驚乍喜,忽憂忽樂,為生老病死,榮辱貴賤所困,如果上升到無限時空觀反觀這一切,不過都是瞬間的變化。”⑦前者指的是認識物象(客體),後者指的是認識自我(主體)。而要認識物象,必須超越物象,即“脫出自身的處境,從高遠處觀照”;而要認識自我,必須超越自我,即“擺脫世俗的事物”,“上升到無限時空觀反觀這一切”。
必須進一步指出的是:這兩種超越中,超越自我又是重中之重,因為超越自我是超越物象的基礎。只有達到了超越自我——身心皆空的境界,才能獲得心靈的圓滿和自由,達到“八面風吹不動天邊月”的蟬脫紅塵的悟境。正如蘇軾在《天目山上不聞雷震》詩中所說“已外浮名更外身,區區雷電若為神,山頭只作嬰兒看,無數人間失箸人。”⑧這首詩正確表達了這兩種超越的關係。超越自我:“外名”、“外身”則“外物”——大雷電亦只當嬰兒的哭聲,雖然人世間還有許許多多聞雷失箸者。
從上述分析可知,《題西林壁》的禪理應該是顯然的。為何古今均有人否定本詩的禪理?原因很多:有的將禪意與詩趣,視為水火,詩屬美,禪為淡乎寡味;有的認為禪宗人生哲學屬唯心主義,因此不願意將此詩列為禪詩。
前一種紀昀可以為代表。紀昀在《紀批蘇文忠公詩》卷二十三說此詩“亦是禪偈,而不甚露禪偈氣,尚不取厭。以為高唱則未然。”
其實,這是天大的誤會。《題西林壁》作為禪偈詩同樣美。這種美,不來自物象廬山如何千峰聳寺,萬木競秀——詩人只是很概括地點明“遠近高低各不同”的特色罷了,他的美來自詩的理趣與含蓄,以至千年以還,解說紛紜,這正是詩味與禪趣融通之處,這就是黃庭堅所說的“不傳之妙”,也即是禪宗所謂“妙語”、“不傳之傳”,這正是造成本詩含蘊深厚的表現手法,是美之所在。正如趙翼所說的“廬山詩名作如林,若再實做,斷難出色。坡公想落天外,巧于以偏師取勝。”(轉引自西南師大中文系編注《東坡選集》),趙翼所謂取勝的“偏師”,正是那種若即若離的禪趣,其境界恰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縹緲無端,意味無窮。正是這種象徵、暗示,才贏得了後人“想落天外”之譽。
其次,如果單從認識論角度理解本詩可以發人深思的話,那麼,從禪宗人生哲學的高度來理解本詩,意義更深遠。這是詩人近半個世紀憂患人生的總結,是對人生睿智的形而上學的思考結晶。它告訴人們:只有超越自我——心靈寧靜曠達,擺脫名疆利索的束縛,才能在自然與社會中獲得自由。東坡常稱自己是“閑者”、“閒人”:“江山風月,本無常主,閑者便是主人”。“何處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與子爾。”⑨這裡所說的“閑者”,“閒人”就是超越了自我的“大我”。在這種境界下,人的心靈空間擴大了,時間延伸了,萬物為我所有,萬境為我所遊。這是對真如本體的契入,是對清淨自性的體認,實際上也就是對生命本體存在價值的體認。這種徹悟式的超越意識,可以把人們從患得患失中解放出來,使人們從負重生活轉向藝術生活。蘇軾的“任性逍遙,隨緣放曠,但近凡心,別無勝解”的生活道路,正是這種超越意識的具體表現。這是擺脫了各種名利束縛的心靈解放,是由執迷之境向自由之境的昇華。正如美國著名思想家斯特倫所說“人一旦獲得超越意識並由此獲得精神的成熟,人們就能夠認識真理的本質,並且以此為出發點,探索自發的表現自我的真諦”,“如此生活就變成了一門藝術而不是一項任務。”蘇軾臨終前認定他的一生功業不在“玉堂深處”,而在黃州、惠州、儋州,正是對這種藝術生活的體從,它給予我們多少靈魂的啟示,這也正是《題西林壁》的藝術魅力。
[參考文獻]
①李修生:《中國文學史綱要》卷七
②陳衍:《宋詩精華錄》卷二
③黃庭堅:此語見惠洪《冷齋夜話》卷七
④王安石:《登飛來峰》“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
張孝祥《楞枷寺》“不向中峰最高處,諸均元末識廬山”;
龐蘊(唐代高僧)《雜詩》“不假坐禪持戒律,超然解脫豈勞功”。
⑤《夜直玉堂攜李之儀詩百餘首讀至夜半書其後》(《前集》卷十七)《次韻參寥寄子由》,(《續集》卷二),亦說此乃詩僧辯才之語,東坡抄錄。
⑥錢鐘書:《談藝錄》
⑦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中)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月
⑧《唐道人言天目山上俯視雷雨每大雷電但聞雲中如嬰兒聲,殊不聞雷震也》(《前集》卷五)
⑨《與范子豐》之八,《記承天寺夜遊》
,,,,,,,,,,,,,,,,,,,,,,,,,,,,,,,,,,,,,,,,,,,,,,,,,,,,,,,,,,,,,,,,,,,
《東坡志林》:記遊廬山
僕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應接不暇,遂發意不欲作詩。已而見山中僧俗,皆云:“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云“芒鞋青竹杖,自掛而錢遊。可怪深山裡,人人識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謬,又復作兩絕云:“青山若無素,偃蹇(|ㄢˇ ㄐ|ㄢ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憶清賞,初遊杳藹間。如今不是夢,真個是廬山。”是日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見其中雲徐凝、李白之詩,不覺失笑。旋入開元寺,主僧求詩,因作一絕云:“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辭。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往來山南北十餘日,以為勝絕不可勝談,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峽橋,故作此二詩。最後與總老同游西林,又作一絕云:“橫看成嶺側成峰,到處看山了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僕廬山詩盡於此矣。
偃蹇(|ㄢˇ ㄐ|ㄢˇ)
1. 傲慢。
左傳˙哀公六年:彼皆偃蹇,將棄子之命。
明˙凌濛初˙紅拂記˙第二齣:則見他取角枕欹斜臥倒。更半支頤偃蹇頻瞧。
2. 高立的樣子。
楚辭˙屈原˙離騷:望瑤臺之偃蹇兮,見有娥之佚女。
文選˙枚乘˙七發:旍旗偃蹇,羽毛肅紛。
3. 屈曲。
淮南子˙本經:偃蹇寥糾,曲成文章。
初刻拍案驚奇˙卷七:蛇龍偃蹇,觀闕嵯峨,縹緲笙歌沸。
4. 安臥。
後漢書˙卷六十下˙蔡邕傳:我力能族人,蔡邕遂偃蹇者,不旋踵矣。
5. 困頓、失志。
聊齋志異˙卷三˙連城:少才名,年二十餘,猶偃蹇。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