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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眼獨具看《金瓶梅》

慧眼獨具看《金瓶梅》 提起《金瓶梅》,一般人的直覺反應是它是一本色情書,必須是慧眼獨具的人才能從中讀出與眾不同的感受。小說家侯文詠就是這樣一個超智慧的讀者,他借自己的心得寫成一本名為《沒有神的所在》的書,讓我讀到金瓶梅的另一個層面:思考「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慾望時,生命會變成什麼?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慾望時,生命會變成什麼? 侯文詠的序文是這樣寫的: 作者序 我很難形容閱讀《金瓶梅》時那種被撼動的感覺。似乎隨著年紀、眼界增長,內心撼動這種感覺愈來愈難。但在閱讀《金瓶梅》的過程中,我卻重新經歷了一次年少初次讀好小說時的震撼──著迷、讚歎、眩惑與不可自拔。一本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古書,竟帶我重溫青春年少的閱讀悸動──甚至是更加劇烈的衝擊,這種神奇的魔力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事實上,我在高中時代早就讀過這本書了。那時班上有位同學帶來了未刪節版的《金瓶梅》,被同學當成香艷刺激的禁書私下傳閱。可以想見,以當時十六、七歲血氣方剛的年紀,我的《金瓶梅》閱讀除了性愛與背德這些聳動情節外,大部分的其他細節幾乎是在囫圇吞棗的情況下消化完的,以致於在那以後的二、三十年間,我對於《金瓶梅》的印象一直是帶著情色意味的浮光掠影。 想起來,如果不是因緣際會,我可能會一直停留在年少時膚淺的印象裡吧。這個刻板印象,一直要到四十多歲重新細讀《金瓶梅》,多出了一些閱歷與新的平和之後,才有能力把閱讀的注意力從性愛、背德這些情節中解脫出來,發現其間隱晦卻又綿密的連結,於是才有了更多的發現,以及一波又一波隨之而來的震撼。 不像中文世界裡面其他的經典小說對「價值」的嚮往──諸如《水滸傳》之於俠義情誼,《西遊記》之於佛國的理想世界,《三國演義》之於天下一統,即使憤世嫉俗的《紅樓夢》都追求至情至愛──《金瓶梅》描述的是一個不相信任何價值的世界。在這個位於運河旁商業鼎盛的通河縣裡,從主角西門慶到他的朋友、親戚、妻妾、傭人……每一個人活著沒有什麼形而上的理想,也沒有人在乎什麼生命的意義,大家追求的無非只是吃吃喝喝、性愛玩樂、發財賺錢、爭寵鬥妍這些世俗慾望。《金瓶梅》提出了一個很簡單、根本,但卻又不容易回答的問題: 當價值不再,一切只剩下慾望時,生命會變成什麼? 從傳統的文化觀點來看,那樣的人生或許沈淪、墮落,可是在《金瓶梅》的世界裡,邏輯恰好相反。蘭陵笑笑生先帶我們進入一個理性熱鬧的表像世界,再用人心深處的錢慾、權慾以及性慾,把那個看似秩序井然世界裡的所有意義與價值──不管是倫理、道德、義氣、友情、愛情,都一一解體,讓我們看穿:原來「價值」只是表層的假象,慾望才是底層的真實。正因為在乎真實,過去那些被視為粗鄙、貪婪、淫穢的一切於是有了值得被凝視的理由。《金瓶梅》是作者刻意創造出來的一個世俗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他用「粗俗」來顛覆「價值」的虛偽。 或許正是這樣的嘲諷觸痛了傳統文化最無法忍受的那根神經,以致於四百年來,我們看到《金瓶梅》的命運不是被禁、被刪,就是被排斥在主流閱讀書單之外。 《金瓶梅》本身自有其精采之處,但是這種忽略、扭曲、誤讀、甚至是誤解,更加強化了它獨特而又迷人的性格──一方面它擁有最華麗熱鬧的外表,另一方面卻又有最叛逆孤獨的內裡。它憤世但不嘶聲吶喊,寂寞卻又不求被人瞭解。它不只要顛覆別人創造出的價值世界,甚至還用自己的內在顛覆自己的外表。 固然明朝中葉之後那個看似繁榮,卻走向傾頹的時代氛圍然提供了作品成長的養分,但無論如何,在四百年後重看《金瓶梅》,我們能感受到的視野與顛覆還是遠遠超出那個時代的。即使在這個高度資本主義發展,慾望消費邏輯當道的時代,聽見新一代的孩子挑釁地說著:「我們活著不需要理想,也不需要意義。」時,我們都還驚覺到,這個四百年以前《金瓶梅》提過的問題,不但不因整個主流社會的避諱、壓抑而消失,它反而隨著時代,變得更加危險、尖銳,甚至充滿迫切。 想想,孩子的話或許並不值得太過大驚小怪。畢竟他們眼中看到的價值與意義,更多時候是政治人物口中廉價的希望、商人巨賈標榜的未來、學者名嘴堅持的理想,乃至偶像明星的臺上一套臺下另一套……過了四百多年,《金瓶梅》所譏諷的那個時代──那些虛偽的理想與價值,在我們這個時代一樣活靈活現。閱讀著《金瓶梅》,走在那一大片看似繁華的荒涼廢墟裡,除了表像那些語言、服裝、官階、唱曲……讓我們覺著些許陌生外,最讓人驚心動魄竟然是:我們發現自己存在的這個世界的內裡和《金瓶梅》的內裡,幾乎是一模一樣的。 誰想得到呢?那時就是現在。現在或許還是明天呢。 或許這種能夠跨越時空的心情與叛逆,正是《金瓶梅》能一直擁有不同時代、世代的讀者最重要的理由了。 因此,擔心讀了《金瓶梅》會變得墮落、邪惡的人或許真的是多慮了。現實生活本身能給我們的教導,實在遠比書本多太多了。過去那些有名的大奸大惡,哪一個不是讀聖賢書出身的呢?因此,讓人變壞的絕對不是像《金瓶梅》這麼一本堅持真實、顛覆虛偽的書。就像蔣勳在《孤獨六講》裡提到的:對人性的無知才是使人變壞的肇因,因為他不懂得悲憫。 閱讀《金瓶梅》與其說讓我們看到世間的醜惡,還不如說讓我們明白了人在面對慾望時的貪婪與軟弱。似乎唯有明白了這些──而不是更多的道德教訓,我們才有可能稍稍遠離對人性的無知,懂得一點點的悲憫。 至於期待《金瓶梅》提供特別感官刺激的讀者,在這麼一個聲色犬馬充斥的時代裡,恐怕是要失望了。《金瓶梅》讀到最後其實是個深沈的悲劇──作者顯然不認同筆下這些人物的慾望追逐會是生命的終極出路。但在撕開了價值的假面具,又否定了世俗慾望之後,人將何去何從?《金瓶梅》顯然是沒有告訴我們答案。我們甚至可以說《金瓶梅》是一本愈讀愈虛無、蒼涼的一本書。但每每讀著作者在冷靜凝練的淡寫白描中,透露出來對於貧窮、卑劣、貪婪、無知、受苦、找不到出路的人的悲憐與同情,總是讓我為之屏氣凝神。 那構成了我的閱讀經驗中很珍貴的時刻。我記得曾有一次讀著《金瓶梅》的片段,腦海忽然閃過王國維的詞句:「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才想著,就發現視線已經被自己的淚水模糊了。 類似那樣毫無預警的震撼幾乎是一次又一次,巨大、持續並且餘波蕩漾。至今我仍然無法形容那種心情。我是在那之後,開始有了想和別人分享這個私房閱讀經驗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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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再別康橋》 賞析

《再別康橋 》 賞析 作者 : 徐志摩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裡的豔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裡,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澱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裡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雲彩。      1928.11.6 中國上海   這首《再別康橋》全詩共七節,每節四行,每行兩頓或三頓,不拘一格而又法度嚴謹,韻式上嚴守二、四押韻,抑揚頓挫,朗朗上口。這優美的節奏像漣漪般蕩漾開來,既是虔誠的學子尋夢的跫音,又契合著詩人感情的潮起潮落,有一種獨特的審美快感。七節詩錯落有致地排列,韻律在其中徐行緩步地鋪展,頗有些“長袍白麵,郊寒島瘦” (" 長袍白麵 , 郊寒島瘦”是說孟郊、賈島二人的詩寫得古樸生澀、清奇苦僻,不夠開朗豪放。 ) 的詩人氣度。可以說,正體現了徐志摩的詩美主張。《再別康橋》是一首寫景的抒情詩,其抒發的情感有三:留戀之情,惜別之情和理想幻滅後的感傷之情。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這節詩可用幾句話來概括:舒緩的節奏,輕盈的動作,纏綿的情意,同時又懷著淡淡的哀愁。最後的“西天的雲彩”,為後面的描寫布下了一筆絢麗的色彩,整個景色都是在夕陽映照下的景物。所以這節詩為整首詩定下了一個基調。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下的新娘,波光裡的豔影,在我心頭蕩漾。”這節詩實寫的是康河的美,同時,柳...

從胡適新詩《老鴉》說起

胡適新詩《老鴉》 一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啞啞的啼 人家討嫌我,說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   二   天寒風緊,無枝可棲。 我整日裡飛去飛回,整日裡又寒又饑。── 我不能帶著鞘兒,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飛; 不能叫人家繫在竹竿頭,賺一把小米!   胡適早年自美返國,看到社會上種種不合理的現象,常在演講、為文時提出批評,因此引起很多被批評者的不滿,甚至招來種種打擊。所以他自比為烏鴉,老是啞啞地對著人叫,別人見了牠就大不吉利。烏鴉討人厭,但是胡適卻堅定地說:我不能呢呢喃喃討人家的歡喜!輕柔悅耳,人們都喜歡聽﹔但他卻寧願當烏鴉,不肯阿諛諂媚,討人們歡喜。他要把社會上種種不合理的現象暴露出來,以謀求改善,即使因此而使自己處境惡劣,無枝可棲、又寒又飢,但他也不屈服、不改變,仍然堅定的說 「 我不能帶著鞘兒,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飛、不能叫人家繫在竹竿頭,賺一把黃小米。 」 因為他不是鴿子,也不是小鳥,他本來就是烏鴉,他就是要當烏鴉。這首詩裡的老鴉可以看作是他自己的化身;他借老鴉向世人宣示─不管你們喜不喜歡,我還是堅持說我該說的話;不管處境如何困難,我還是堅持我該做的事 ! 這種精神正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的名言「寧鳴而死,不默而生。」的具體表現 。 為什麼烏鴉討人厭 , 被人認為不吉利呢 ?大師胡適經常說自己有歷史癖,而我則有考據僻 。 喜歡就一些趣味雅(trivia)的小事打破砂鍋追到底 。 經過一番搜尋,發現烏鴉討人厭的理由如下: 除了烏鴉全身烏黑,叫聲嘶啞難聽,而且常常成群結隊地邊飛邊叫,據說烏鴉的嗅覺特別靈敏,人或畜瀕臨死亡,他 ( 牠 ) 的身上就會散發出一種特殊的氣味,烏鴉就聞味而來。可是人們誤解了牠,認爲是牠的到來才造成死亡事件的産生。所以人們認爲烏鴉叫是不祥之兆。   偶然讀到著名唐代詩人杜甫《奉贈射洪李四丈》的詩 ,提到有烏鴉在友人房上叫,他恭維友人道: " 丈人屋上烏,人好烏亦好。 " 元稹的《大嘴烏》詩和白居易《和大嘴烏》詩再再顯示唐人普遍認為烏鴉是吉祥鳥,烏鴉的出現必定帶來喜慶,因而對烏鴉有著熱愛和敬畏的感情。另一方面 ,唐人 認為烏鴉覓食反哺其母,這種行為與儒家思想契合。例如白居易的《慈烏夜啼》對於烏鴉讚賞有加 : " 慈烏...

漫談古詩十九首十八《客從遠方來》

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 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 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 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 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   注釋 遺:音ㄨㄟˋ,送來的意思。客人乃替丈夫帶回給妻子的禮物。 端綺:半匹絲絹。端,二丈,即半匹。綺,有花紋的絲織品。 故人:本指有舊交情的朋友,此指遠別的丈夫。 合歡:本植物名,羽狀複葉,小葉到夜晚會合起,故曰「合歡」或「合昏」,古人常以之為夫妻和合的象徵。本詩指雙層縫合的被子。 著:音ㄓˇㄨ,通「貯」,即裝填絲棉。 長相思:本應填以長絲,此處將民歌諧音雙關的修辭還原,故謂「長相思」。 緣:音ㄩˋㄢ,在被子四端以絲縷縫合。 以膠投漆中:喻纏綿不分。膠漆為古時兩種黏性最大的接著劑。   語譯 有位客人打從遠方前來,幫我捎來半匹絲綺。 知心人相隔天涯萬里,還是這麼貼心。 絲綺上繡著雙雙鴛鴦,我要拿來縫成合歡被。 ( 合歡 ) 被中貯著綿長絲緒, ( 合歡 ) 被緣打上不解的同心結。 我們就像膠與漆的投合無間,又有誰能拆散?   由於先前閱讀古詩 《 飲馬長城窟行 》, 其中有 「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 的句子 , 讓我提前吟誦古詩十九首之十八《客從遠方來》 。這首詩的結構相當明顯: a、起─敘事,故人贈綺:客從遠方來,遺我一端綺。 b、承─抒情,睹物思人:相去萬餘里,故人心尚爾。 c、轉─對端綺的想像:文彩雙鴛鴦,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詩人因端綺而浮想聯翩,想像以綺製作成注入濃情蜜意的合歡被。 d、合─對未來的想像:以膠投漆中,誰能別離此,想像未來二人不再分離,甚至同被共眠,膠漆相投的纏綿情意。 詩中有多個字一語雙關:例如:長相思,「思」諧音「絲」。又如:緣以結不解,「緣」兼具「修邊」、「姻緣」二義,與「結」又合而為「結緣」。「結」兼有「繩結」及「結合」二義。「不解」兼有結解不開及兩情不分二義。其次有譬喻:「以膠投漆中」,喻兩情和合,又暗指未來丈夫歸來,共被同眠,兩情纏綿。出自以譬喻,則不至過分發露,合乎古詩溫柔婉約的抒情精神 ; 以及象徵:「雙鴛鴦」、「合歡」、「不解結」都有夫妻和合的象徵。整條被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