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黃庭堅《寄黃幾復》說起

在眾多的唐宋詩詞中，有很多句子，寫得非常出色，成為歷代讀書人必背的教材，其中有一些讓人讀罷豪氣縱生，像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辛棄疾的「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王維的「相逢意氣為君飲，繫馬高樓垂柳邊」；貫休和尚的「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霜寒十四州」等等，也幸虧有這些詩句，讓詩人得以留名。黃庭堅的《寄黃幾復》中「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也正起著這樣的效果，不但讓《寄黃幾復》成為黃庭堅詩作的名篇，也讓黃幾復這個名字流傳千古。 黃庭堅與黃幾復交誼深厚，不但是同鄉好友，又是同科進士。在英宗治平三年（西元一○六六年），即黃庭堅中進士前一年起，已彼此唱和。後來黃幾復在嶺南作官，彼此仍有詩文往來。神宗元豐七年（西元一○八四年）夏秋之間，黃庭堅抵山東德州任職，由於同僚中少有氣味相投者，特別懷念遠在廣東，一別十年的好友黃幾復，因而千里寄書，寫下了著名的《寄黃幾復》。詩中抒發了對朋友的思念，並推崇朋友的人品與才幹，為其仕途不順深表悲憫，隱約也透露著自己的處境困頓。 《寄黃幾復》 原文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 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 譯文 我在北方為官，而你卻在遙遠的南方為官， 想給你寄封書信，但卻因為相距甚遠而無法寄達。 你我曾在和煦的春風中欣賞芬芳的桃李花，一起舉杯暢飲； 如今各自飄泊江湖，每逢夜雨，獨對孤燈，互相思念，深宵不寐。而這般情景，已延續了十年。 你支撐生計也只有四堵空牆，艱難至此。 古人三折肱後便成良醫，我卻但願你不必如此。 料想你頭髮早已灰白，卻依舊奮勉讀書。 那琅琅的讀書聲，卻只有猿猴在瘴癘林中傳來的悲鳴聲，隔著溪水與你相應和著。 賞析 首句典故字面之意，實以「海」指居處，見海天茫茫，正可突顯二人相隔遙遠，而相思甚深。這句詩讓我聯想到李之儀的《卜算子 我住長江頭》「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 「寄雁傳書謝不能」，這句點明兩人相距甚遠，連表達思念的書信都無法傳達。「魚雁傳書」是古時候書信的一種說法，相傳大雁南飛，至衡陽而止。當時黃幾復在嶺南，超出雁書傳達的範圍。「寄雁傳書」這典故太熟了，但繼之以「謝不能」，立刻變陳熟爲生新。「謝」的意思是道歉。「寄雁傳書謝不能」這裡有一個心理變化過程，從「寄雁書」到「謝不能」，是從希望到失望的一個過程，這也為下文抒情做了鋪墊。 第二聯是本詩的重點，詩人用「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這八個意象組合起來，構成了兩幅色調截然不同的畫面。這兩句一樂一哀，對照鮮明，快意與失意、暫聚與久別，往日的交情和當前的思念，都從時間、地點、景物的對比中表現出來。和下句對照，上句所寫，時、地、景、事、情，都依稀可見：時，十年前的春季；地，北宋王朝的京城開封；景，春風吹拂、桃李盛開；事，把酒歡會；情，則洋溢於良辰美景、賞心樂事之中。 第三聯「持家但有四立壁，治病不蘄三折肱。」 「四立壁」感嘆老友主持家計的艱難。出句明寫黃幾復的清苦，實則暗譽幾復為官清白。對句明寫冀望黃幾復善養其身，實則暗地稱讚幾復有治理百姓之官能，不待困而後知也。言老友的才能不須經多次試用就已具備。因此，說良醫何必要三折肱？如同良臣也不必三黜，有希望老友諸事順遂、大展長才之意。換句話說，一方面積極肯定幾復的幹才，能像良醫一樣醫治民間疾苦；一方面暗自替其抱不平，為何宦途多舛（ㄔㄨㄢˇ），至今始終有志難伸。 「三折肱知為良醫」原意指幾經挫折，積累經驗方能成功。黃庭堅詩反用其意，稱讚黃幾復未經挫折即能熟諳世事、練達人情。其諳練世故，不待困而後知。這樣的反用其意，雖然推翻「三折肱」，卻保留「知為良醫」，用典上一正一反，構成語意上曲折反覆。 尾聯抒情，「想得讀書頭已白，隔溪猿哭瘴溪藤」，十年前，二人把酒言歡，一起欣賞「桃李春風」，十年不見，黃庭堅設想朋友皓首窮經的景況，琅琅的讀書聲，卻只有猿猴在瘴煙繚繞的藤蔓中，隔著溪水傳來的悲鳴聲相應和。這句詩烘托渲染出幾許悲涼。暗指黃幾復這麼努力，卻還只是當個小小的縣令，更何況還是在猿聲悲切，瘴氣瀰漫的嶺南之地。這裡描繪出來的場景非常的悲涼，勾勒出了黃幾復的坎坷境遇，也表達了黃庭堅對友人的關切以及不平。 中國的疆域如此廣大，古代的農業經濟不發達的情況之下，必然有很多未經開發的地方人煙稀少，貧窮落後。即使如此，這些地方仍然需要有人去管轄，所以像黃幾復的遭遇的縣令必定是很多。俗話說：「朝裡無人莫作官。」沒有人在朝廷不時為你關照，自然會少了許多升遷的機會。這也就是歷代的地方官要找到門路，逢年過節孝敬京官的理由。 或許黃幾復只靠著微薄的薪餉渡日。他是個務實的好官，不懂或不屑走門路，只是一心想造福地方，以好的政績引起上級的注意。也或許黃幾復的真正處境並不如黃庭堅詩中想像那麼悽慘。想當年，蘇軾被下放到生活環境十分惡劣的惠州，竟然能及時作樂，「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他到黃州，發現黃州百姓竟然不識貨，放著如此好的豬肉不享用，他「發明」了東坡肉。甚至在瓊州的時候，在一般人的想像下，直如下地獄的困境，但是他卻能樂觀面對，從無中生有，開墾出一片新天地。只是不知道這位黃幾復縣令，是否也能有蘇東坡的能耐，苦中作樂，作到「此心安處是吾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