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的八卦猜想
白居易有一首最折騰人的美詩,老嫗不能解,很多人更是難知其中味。這就是白居易別具一格的朦朧詩《花非花》。詩中寫道:“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很多人讀罷這首詩,感到意境如夢,餘味無窮,有人甚至冠以中國古代文學第一朦朧的美譽。但這首詩究竟在寫什麼,很多人難解難分,這就引發了後人無限的猜測。
比較公認的觀點,說這首詩描寫的是與官妓的生活體驗,因為像白居易這類的文人和官員,喝酒狎妓是當時司空見慣的事,《花非花》詩中所描寫的情形,給人的直接感覺就是在寫與妓女的一夜交往。“花非花”二句比喻她的行蹤似真似幻,似虛似實。唐宋時代旅客招妓女伴宿,都是夜半才來,黎明即去。元稹有一首詩《夢昔時》,記他在夢中重會一個女子,有句云:“閑窗結幽夢,此夢誰人知。夜半初得處,天明臨去時。山川已久隔,雲雨兩無期。何事來相感,又成新別離。”就是描寫這一情況。妓女來的時間不多,旅客宛如做了一個春夢。她去了之後,就像清晨的雲,消散得無影無蹤。更有大膽者提出了不同的觀點,他們認為,這是白居易晚年的作品,白晚年信佛,這首詩其實是寫“意境朦朧,心淨無我”的一種境界。還有人認為,這是白居易用抽象的筆法在回味一次美麗的邂逅,但與誰相會又無法說清。更有可笑者,說白老先生喜歡吃混沌,詩中的花,其實就是混沌,這當然是信口開河的無稽之談。
有專家指出,《花非花》編在《白氏長慶集》卷十二《真娘墓》、《長恨歌》、《琵琶行》、《簡簡吟》之後,歸入感傷類,可見其主題基調是感傷。其中的《真娘墓》、《簡簡吟》二詩,均為悼亡之作,抒發的都是往事雖美,卻如夢如雲、不復可得之歎。依次類推,白居易寫這首《花非花》也一定是為某個人而感傷,這個人一定在白居易心目中有位置,情感上有深交,應該是他想得到而沒有得到的一個人。如果把視野緊緊局限于青樓之上,把《花非花》的主角確定為一夜之女,這未免太小看了白居易的似海情感。
這讓人想起了白居易一生最對不起的人--他拋棄的初戀情人湘靈。在白居易寫給湘靈的諸多詩作,特別是婚後所寫的懷念詩中,其筆法和口味幾乎是一樣的,很多詩去掉題目,讓人讀起來也很朦朧,也很感傷,老嫗也不能解。比如在《寄遠》一詩中他寫道:“欲忘忘未得,欲去去無由。兩腋不生翅,二毛空滿頭。坐看新落葉,行上最高樓。暝色無邊際,茫茫盡眼愁”。如果不知道這首詩的寫作背景,這不同樣是一首朦朧詩嗎?可見,白居易一般不寫朦朧詩,如果寫了朦朧詩,應該是寫給初戀的情人。因為只有寫得朦朧些,才能讓別人無法洞察他內心深處的創傷,從而隱去心碎的無言之疼。
白居易和湘靈的戀情,是他刻骨銘心的一段痛苦經歷和美好回憶。因為婚姻制度和門第之別,青梅竹馬的兩個人最終分手,而這段戀情卻成了白居易內心揮之不去一絲情愁。即使在結婚之後,白居易還舊情難卻,念念不忘,為湘靈寫了不少這樣的感傷詩,比如《生離別》、《潛離別》等。那麼,白居易為什麼要寫難忘的良宵?他和湘靈的關係究竟發展到哪一步了呢?
這可以從白居易寫湘靈的兩首詩中,隱約看出其中的端倪。他在《寒閨夜》中寫道:“夜半衾裯冷,孤眠懶未能。籠香銷盡火,巾淚滴成冰。為惜影相伴,通宵不滅燈”。另一首《冬至夜懷湘靈》也抒發了同樣的思念之苦:“豔質無由見,寒衾不可親。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這兩首詩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都是寫的晚上,衾都是寒冷的,長夜之中都是孤獨。那麼,分手後的夜半之時,白居易究竟在留戀什麼樣的良宵?不言而喻,一定是那個衾是熱的、人是雙的、兩人都不是獨眠人的美好夜晚。由此可以推斷,白居易和湘靈兩人當時已經背著外人,偷偷非法同居了。如果再回過頭讀《花非花》,所描寫的不正是兩人幽會時的場景嗎?
《花非花》是白居易晚年的作品,這首詩作於何時?中國唐代文學學會顧問、中國李白研究會顧問、河南大學兼職教授朱金城在《白居易集箋校》中斷定這首詩作于長慶三年(823)以前。然而,從朱金城的《白居易年譜》中似乎又看不到這一年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才讓詩人如此朦朧地寫這首詩,他的這個結果從何而得,沒法知道專家的心思。但本人自信,這首詩作于長慶四年(824)後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這一年,白居易五十三歲。他在杭州刺史任滿回洛京途中,過常州,經宿州。宿州就是當時的苻離,是白居易認識湘靈的地方,專門繞道,故地重遊,別有一番心事在心頭。他到宿州甬橋有感寫《甬橋舊業》詩:“別業甬城北,拋來二十春。改移新徑路,變換舊村鄰”。白居易這麼關注他的鄰居,其實因為湘靈原來就是他的鄰家女,這次故地重遊,看望其他鄰居都是晃子,想知道老情人的下落才是白居易的真實用心。然而,鄰居已換作他人,心上的人已不知去向,這怎能不讓白居易感傷呢?
“娉婷十五勝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蓮”,這是鄰家女孩給白居易的第一印象。這次繞道故地,情人已人去屋空,白居易怎麼不想起湘靈如花似玉的美麗容顏?怎麼不想起早年死去活來的相愛歲月?怎麼不想起朝來暮去的美好良宵?這樣的變故,讓白居易的情緒不能平靜,也無法平靜,那棵即將老去的心,又猛然跳動起來,那股即將泯滅的激情,又重新燃燒起來。他似乎又看到了夢中情人的影子,情感的閘門一下子又打開了。
驀然回首,歲月如煙,一切如在眼前。夢中情人如花似霧,若即若離,若隱若現,春夢幾多,良宵幾度,如今踏破鐵鞋無覓處,這不能不勾起詩人最後的感傷:“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這是對往昔良宵的思念,也是對舊時情人的呼喚。
我認為,《花非花》應該是白居易離開苻離回洛陽的途中,屈身驛站的油燈之下,躲在某個陰暗的角落,在悲傷的抽泣中,伏案疾書,一揮而就,獻給夢中情人的最後絕唱,因為從此以後他舊夢不提,舊情收卻,再也不寫那一場風花雪夜的往事了。從這個角度來解詩,《花非花》和白居易的其他詩一樣,一點也不朦朧,他所抒發的情感,一點也不虛無,《花非花》的主角是湘靈,不是官妓,不是佛,更不是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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