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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光潛答夏丏尊:「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朱光潛答夏丏尊:「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2015/12/22 來源:搜狐 記不清在哪一部書裡見過一句關於英國詩人 Keats 的話,大意是說諦視一個佳句像諦視一個愛人似的。這句話很有意思,不過一個佳句往往比一個愛人更可以使人留戀。一個愛人的好處總難免有一日使你感到「山窮水盡」,一個佳句的意蘊卻永遠新鮮,永遠帶有幾分不可捉摸的神秘性。誰不懂得「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但是誰能說,「我看透這兩句詩的佳妙了,它在這一點,在那一點,此外便別無所有?」 中國詩中的佳句有好些對於我是若即若離的。風晨雨夕,熱鬧場,苦惱場,它們常是我的佳侶。我常常嘴裡在和人說應酬話,心裡還在玩味陶淵明或是李長吉的詩句。它們是那麼親切,但同時又那麼遼遠!錢起的「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兩句對我也是如此。它在我心裡往返起伏也足有廿多年 了,許多迷夢都醒了過來,只有它還是那麼清新可愛。這兩句詩的佳妙究竟何在呢?我在拙著《談美》里曾這樣說過: (以下為引文)情感是綜合的要素,許多本來不相關的意象如果在情感上能調協,便可形成完整的 有機體。比如李太白的《長相思》收尾兩句「相思黃葉落,白露點青苔」,錢起的《湘靈 鼓瑟》收尾兩句「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溫飛卿的《菩薩蠻》前闋「水晶簾里頗黎枕,暖香惹夢鴛鴦錦,江上柳如煙,雁飛殘月天」,秦少游的《踏莎行》前闋「霧失樓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這裡加點的字句所傳出的意象都是物景,而這些詩詞全體原來都是著重人事。我們仔細玩味這些詩詞時,並不覺得人事之中猛然插入物景為不倫不類,反而覺得它們天生成地聯絡在一起,互相烘托,益見其美,這就由於它們在情感上是諧和的。單拿「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來說,曲 終人杳雖然與江上峰青不相干,但是這兩個意象都可以傳出一種淒清冷靜的情感,所以它 們可以調和,如果只說「曲終人不見」而無「江上數峰青」,或是說「江上數峰青」而無「曲終人不見」,意味便索然了。 (以上為引文) 這是三年前的話,前幾天接得丐尊先生的信說:「近來頗有志於文章鑑賞法。昨與友人談起『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這兩句大家都覺得好。 究竟好在何處?有什麼理由可說:苦思一夜,未獲解答。」 這封信引起我重新思索,覺得在《談美》裡所說的話尚有不圓滿處。我始終相信「欣賞一首詩,就是再造一首詩」,各人各時各地的經驗,學問和心性不同,對於某一首詩所見到的也自然不能一致。這就是說,欣賞大半是主觀的,創造的。我現在姑且把我在此時此地所見到的寫下來就正於丐尊先生以及一般愛詩者。 我愛這兩句詩,多少是因為它對於我啟示了一種哲學的意蘊。「曲終人不見」所表現的是消逝,「江上數峰青」所表現的是永恆。可愛的樂聲和奏樂者雖然消逝了,而青山卻巍然如舊,永遠可以讓我們把心情寄托在它上面。人到底是怕淒涼的,要求伴侶的。曲終了,人去了,我們一霎時以前所游目騁懷的世界,猛然間好像從腳底倒塌去了。這是人生最難堪的一件事,但是一轉眼間我們看到江上青峰,好像又找到另一個可親的伴侶,另一個可托足的世界,而且它永遠是在那裡的。「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種風味似之。不僅如此,人和曲果真消逝了麼;這一曲纏綿悱惻的音樂沒有驚動山靈?它沒有傳出江上青峰的嫵媚和嚴肅?它沒有深深地印在這嫵媚和嚴肅裡面?反正青山和湘靈的瑟聲已發生這麼一回的因緣,青山永在,瑟聲和鼓瑟的人也就永在了。 寫到這裡,猛然想起英國詩人華茲華斯的《獨刈女》。湊巧得很,這首詩的第二節末二行也把音樂和山水湊在一起,(以下為引文) Breaking the silence of the seas Among the farthest Hebrides. 傳到那頂遠頂遠的希伯里第司 打破那群島中的海面的沉寂。 華茲華斯在游蘇格蘭西北高原,聽到一個孤獨的割麥的女郎在唱歌,就做了這首詩。希伯里第司群島在蘇格蘭西北海中,離那位女郎唱歌的地方還有很遠的路。華茲華斯要傳出那歌聲的清脆和曼長,於是描寫它在很遠很遠的海面所引起的回聲。這兩行詩作一氣讀,而且裡面的字大半是開口的長音,讀時一定很慢很清脆,恰好借字音來傳出那歌聲的曼長清脆的意味。我們讀這句詩時,印象和讀「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兩句詩很相似,都彷彿見到消逝者到底還是永恆。 玩味一首詩,最要緊的是抓住它的情趣。有些詩的情趣是一見就能瞭然的,有些詩的情趣卻迷茫隱約,不易捉摸。本來是愁苦,我們可以誤認為快 樂,本來是快樂,我們也可以誤認為愁苦;本來是詼諧,我們可以誤認為沉痛,本來是沉痛,我們也可以誤認為詼諧。我從前讀「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以為它所表現的是一種淒涼寂寞的情感,所以把它拿來和「相思黃葉落,白露點青苔」,「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諸例相比。現在我覺得這是大錯。如果把這兩句詩看成表現淒涼寂寞的情感,那就根本沒有見到它的佳妙了。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人而論,他所感到的歡喜和愁苦也許比常人所感到的更加熱烈。就詩人之所以為詩人而論,熱烈的歡喜或熱烈的愁苦經過詩表現出來以後,都好比黃酒經過長久年代的儲藏,失去它的辣性,只剩一味醇樸。我在別的文章裡曾經說過這一 段話:「懂得這個道理,我們可以明白古希臘人何以把和平靜穆看作詩的極境,把詩神阿波羅擺在蔚藍的山巔,俯瞰眾生擾攘,而眉宇間卻常如作甜蜜夢,不露一絲被擾動的神色?」這裡所謂「靜穆」(serenity)自然只是一 種最高理想,不是在一般詩里所能找得到的,古希臘——尤其是古希臘的造 形藝術——常使我們覺到這種「靜穆」的風味。「靜穆」是一種豁然大悟, 得到歸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觀音大士,超一切憂喜,同時你也可說它泯化一切憂喜。這種境界在中國詩裡不多見。屈原、阮藉、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剛怒目,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 如果在「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兩句詩中見出「消逝之中有永恆」 的道理,它所表現的情感就決不只是淒涼寂寞,就只有「靜穆」兩字可形容了。淒涼寂寞的意味固然也還在那裡,但是尤其要緊的是那一片得到歸依似的愉悅。這兩種貌似相反的情趣都沉沒在「靜穆」的風味里。江上這幾排青山和它們所託根的大地不是一切生靈的慈母麼?在人的原始意識中大地和慈母是一樣親切的。「來自灰塵,歸於灰塵」也還是一種不 朽。到了最後,人散了,曲終了,我們還可以寄懷於江上那幾排青山,在它們所顯示的永恒生命之流裡安息。 十月十四日北平 (載《中學生》第 60期,1935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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