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山即事⑴
澗水無聲繞竹流⑵,竹西花草弄春柔⑶。
⑴鐘山:紫金山,今江蘇省南京市。即事:就眼前景物加以描寫,有感於當前事物。
⑵澗水:山澗流水。
⑶竹西:竹林西畔。弄春柔:在春意中擺弄柔美姿態的意思。
⑷茅簷:茅屋簷。相對,對著山 。
山澗中的流水,靜悄悄的,繞著竹林流淌。
竹林西畔,那繁花綠草,柔軟的枝條在春風中搖晃。
我坐在茅屋簷下,整天看著這明媚的春光;
夕陽西下,耳邊聽不到一聲鳥鳴,山中顯得格外的靜寂幽曠。[2]
《鐘山即事》這首詩表達的是王安石變法失利後,辭去相位退居金陵,日游鐘山時的所見所感。這首詩字面上反映的是幽閒意境,抒寫了詩人神離塵寰、心無掛礙的超脫情懷,但字裡行間也蘊含著的孤獨、寂寞和政治上失意的心情。
這是一首饒有風味的小詩。詩人坐在家門口,對著澗水、綠竹、花草,興趣盎然。不知不覺地,白天過去,夕陽下山,山中十分幽靜,連鳥都不叫一聲。看似脫去世故,其還是人退而心不退,因此作這首詩,以表達心中的不平。在詩人王安石的筆下,一切都是鮮活的,都是充滿生機與活力的,“澗”是鮮活的,在山間竹林裡回環往復,奔騰跳躍,唱著歌,帶著笑流向遠方;“竹”也是鮮活的,彷彿在他的思維深處亭亭玉立,舞動腰身,款款弄姿,將那婀娜的影子倒影於流水之中;再看那“花草”,正在舞弄柔情。然而,在詩人的筆下,一切又都那麼幽深靜寂,“澗”是幽靜的,“竹”是幽靜的,“花草”也是幽靜的,無聲無息,自生自長,隨心所欲,享受春天,自我陶醉。人,“茅簷相對坐終日”,整天整日一聲不響地在屋簷下對著大山靜靜的坐著,幽閒、寂寞至極。這首詩之所以歷來受人議論,就在於這末句的表達。
王安石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文俱佳。熙寧年間,曾為宋神宗宰執,推行新政。作為政治家,他很自信;作為文學家,他更自信。凡大人物自我感覺良好者,生怕人家不知道他為大人物,或者害怕人家忘記他是大人物,總有一種讓人贊嘆他果不其然的大人物表現欲,常常好露一手。就在他橫空出世,官居高位以後,改詩就是他總喜歡指指點點、比比劃劃的雅興所至。近人錢鐘書在《談藝錄》中說,王安石“每逢他人佳句,必巧奪豪取,脫胎換骨,百計臨摹,以為己有;或襲其句,或改其字,或反其意。集中作賊,唐宋大家無如公之明目張膽者。”比較婉轉的說法是“善於融合前人詩句入詩”。
南北朝詩人王籍的詩《入若耶溪》為八句40個字:“艅艎何泛泛,空水共悠悠。陰霞生遠岫,陽景逐回流。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此地動歸念,長年悲倦遊。”詩中所提到的若耶溪在紹興,是一個風景優美之所在,為歷代詩人所詠誦。王籍這聯句是他踏訪若耶溪時,感受山中噪與靜、鳴與幽的對立統一的神出妙語。他以“蟬噪”襯托“林靜”,用“鳥鳴”顯現“山幽”,動中寫靜,充滿生氣,詩中有畫,畫中有詩,使獨具匠心的文學構思與充滿哲理的人生思辨———統貫一體。同時,在幽深的山林之中,“蟬噪”、“鳥鳴”,可令人從心靈深處感受到大自然的靜謐和諧與深遠﹔鳥語清脆啁啾的音韻和鳴唱,正是大自然幽深性格的真實展現。王籍的這首詩迥為獨出就是自己當時心情的一幅寫真。正是人在畫中,景在心中,以動襯靜,以聲彰幽的手法,實在是極高明的。詩人面對這幽靜恬淡優美如畫的風景,感歎碌碌仕途、倦而生悲,產生歸隱的念頭。詩句不但寫出了身為王謝豪門之後那種家世漸次衰落下的寂寞心情,同時也表達出了他對政治鬥爭殘酷無情下的逃避心態。王安石之“一鳥不鳴山更幽”,則完全是弄巧成拙了。一鳥不鳴,倒是落到實處,可惜韻味頓失,大殺風景。他居然還覺得很得意,卻不知自己出了洋相。因為一個太得意的人,無法理解失意之人的惆悵,所為何來?一個太順風的人往往不懂逆境中人的憤怒,因何而起?如日中天、炙手可熱的王安石當然不能領會王籍於此景此情中的感受。也許正是王安石的鐘山與王籍的若耶山不可同日而語,王安石此地“終日處閑”,王籍彼時“深山訪幽”,一是坐取小情趣,一為探游大深邃,主觀意趣和感受相差甚遠。所以,他才覺得王籍詩中的這一句,“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不妥,於是自以為得意,大筆一揮,在《鐘山即事•北山》中翻舊為新,另起爐竈。末句改用南朝梁王籍《入若耶溪》句:“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王安石翻過一層,變成“一鳥不鳴山更幽”。恰好將最傳神的兩句改得興味皆無,意趣全非。王安石的詩與王籍的詩實際上代表了兩種修辭手法。前者的詩是直寫,從正面渲染靜態,顯得平淡自然,直截明快。另一方面,王籍是用反襯。山中鳥雀齊鳴,聲音撲耳,是因為山裡已沒有人,成了鳥的世界,鳥才會如此啼鳴。這樣寫,寓靜於鬧,更富有情理韻味。從詩歌的底蘊來說,王籍的詩更耐讀一些。當然,另一種對於這句子的理解是,古人常以鼠雀喻讒佞的人攻擊別人,王安石推行新法,受到很多人反對,在這首詩中也許即以“一鳥不鳴”表示自己退居後再也聽不到這些攻訐聲因此而很高興。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