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史書記載,漢代以才技徵召士人,使隨時聽候皇帝的詔令,謂之「待詔」,其特別優異者待詔金馬門,以備顧問。唐初,置翰林院,凡文辭經學之士及醫卜等有專長者,均待詔值日于翰林院,給以糧米,使待詔命,有畫待詔、醫待詔等。唐玄宗時遂以名官,稱翰林待詔,掌批答四方表疏,文章應制等事。歷代有許多官員都曾經有過待詔金馬門的經歷,並且以詩表達出自己當時感受。總體而言,待詔者的心情不外如下三種:無奈如李白,興奮期待如王安石,以及戰戰兢兢如杜甫。
(一) 無奈如李白
唐玄宗天寶元年至三年(742—744),李白在長安為翰林學士。當時在皇城裡設有兩個學士院。一是集賢殿書院,主要職務是侍讀,也承擔一點起草內閣文書的任務;另一是翰林學士院,專職為皇帝撰寫重要文件。兩院成員都稱學士,而翰林學士接近皇帝,人數很少,所以地位高於集賢學士。李白是唐玄宗詔命徵召進宮專任翰林學士的,越發光寵,有過不少關於他深受玄宗器重的傳聞。其實皇帝只把他看做文才特出的文人,常叫他進宮寫詩以供歌唱娛樂。他因理想落空,頭腦逐漸清醒起來。同時,幸遇的榮寵,給他招來了非議,甚至誹謗,更使他的心情很不舒暢。這首詩便是他在翰林院讀書遣悶,有感而作,寫給集賢院學士們的。詩中說明
處境,回答非議,表白心跡,陳述志趣,以一種瀟灑倜儻的名士風度,抒發所志未申的情懷。
翰林讀書言懷呈集賢諸學士
李白
晨趨紫禁中, 夕待金門詔。
觀書散遺帙, 探古窮至妙。
片言苟會心, 掩卷忽而笑。
青蠅易相點, 《白雪》難同調。
本是疏散人, 屢貽褊促誚。
雲天屬清朗, 林壑憶遊眺。
或時清風來, 閑倚欄下嘯。
嚴光桐廬溪, 謝客臨海嶠。
功成謝人間, 從此一投釣。
首二句破題,點出處境。說自己每天到皇城裡的翰林院,從早到晚等候詔命下達任務,頗象東方朔那樣“稍得親近”皇帝了。“金門”指漢代皇宮的金馬門,是 漢代宮中博士先生們會聚待詔的地方。《漢書·東方朔傳》記載,東方朔“待詔金馬門,稍得親近”。李白暗以漢武帝待之以弄臣的東方朔自況,微妙地點的自己榮 寵的處境,實質滑稽可悲,不足羡慕。
接著,詩人就寫自己在翰林院讀書遣悶。宮中秘藏是難得閱覽的,于中探究古人著述的至言妙理,如果有所體會,即使只是片言隻語,也不禁合攏書卷,高興得笑起來。詩人表面上寫讀書的閒情逸致,實際上暗示這快意的讀書恰是失意的寄託,反襯出他在翰林院供職時無聊煩悶的心情。
於是,詩人想起了那些非議和誹謗。東方朔曾引用《詩經》“營營青蠅”的篇什以諫皇帝“遠巧佞,退讒言”,他也以青蠅比喻那些勢利的庸俗小人,而以《陽 春白雪》比喻自己的志向情操。李白覺得自己本是豁達大度、脫略形跡的人,而那些小人們卻一再攻擊他心胸狹隘,性情偏激。顯然,詩人十分厭惡蒼蠅的嗡嗡,但 也因為無可奈何而覺得無需同他們計較,以蔑視的心情而求得超脫吧。跟上四句所寫快事中蘊含不快相反,這四句是抒寫在煩惱中自得清高,前後相反相成,都見出 詩人的名士風度和志士情懷。
但是,實際上詩人的心情是煩悶的,失意的。因而他即景寄興,抒發往日隱游山林的思憶和嚮往。詩人彷彿在讀書時偶然望見屋外天空一片晴朗,又感到一陣愉快,隨之想起了山林的自由生活。有時清風也吹進這令人煩悶的翰林院,他不由地走到廊下,靠著欄杆,悠閒地吟歎長嘯。這四句也是寫翰林院的閒逸無聊生活,但 進了一層,提出了仕不如隱的想法,明顯地表露拂出意欲歸的意向。
最後四句明確地申述志趣和歸宿。說自己像東漢嚴子陵那樣不慕富貴,又如謝靈運那樣性愛山水。入世出仕只是為了追求政治理想,一旦理想實現,大功告成,就將辭別世俗,歸隱山林了。顯然,詩人正面抒寫心志,同時也進一步回答了非議和誹謗,從而歸結到主題“言懷”。
這首詩多排偶句,卻流暢自然,在表現手法和藝術風格上,明顯汲取了漢代《古詩》那種“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述情”(《文心雕龍·明 詩》)的長處,而有獨創,富個性。全詩以名士的風度,與朋友談心的方式,借翰林生活中的快事和煩惱,抒泄處境榮寵而理想落空的愁悶,表露“達則兼濟天下, 窮則獨善其身”的本志。它娓娓而談,言辭清爽,結構屬賦,立意於興,婉而直,淺而深,棉裡藏針,時露鋒芒,在唐人言懷詩中別有情趣。
(二) 興奮期待如王安石
據《容齋隨筆》中說,宋制翰林學士每晚留一人於學士院值夜,準備皇帝隨時召對,或諮詢政務,或草擬制誥,或收發當夜外廷呈送的緊急封奏,轉呈皇帝。因他當時正在江甯知府任上,沒有立即到職。
宋神宗熙甯元年(1068)四月,神宗準備實行新法,才於四月才召他進京面對,從此才有資格到內廷值宿。經過二十六年的漫長歲月,王安石屈居下位不算,最大的憾事是變法主張未能實現。此時形勢突變,王安石遇到了賞識他主張的銳意變法的新帝,正是龍虎風雲、君臣際遇的良機,大展宏圖,即在目前。此時王安石已是年近半百(四十七歲)的老人。因此,他在值宿禁中的時候,面對良宵春色,剪剪輕風,金爐香燼,月移花影,一派風光,激起了思想上難以自制的波瀾,為自己政治上的春色撩撥得不能成眠。身負此重大的職責,任何人都會兢兢業業,如臨深淵,準備應付隨時可能發生的國家大事。然而王安石《夜直》詩卻是:
“金爐香燼漏聲殘,翦翦輕風陣陣寒。春色惱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欄杆。”
(三) 戰戰兢兢如杜甫
杜甫也寫過一首《春宿左省》的五律,所處的時令、地點、任務,與王安石一模一樣。可是,杜甫在看到迢迢良夜,花隱掖垣,啾啾鳥過,星臨萬戶的美景之餘,卻是“不寢聽金鑰,因風想玉珂。明朝有封事,數問夜如何?”一片勤謹將事,唯恐貽誤的心情之外,一點對景思春的豔情也沒有,甚至連思念遠隔千里的妻兒之情也沒有。杜甫當時年四十六歲,位不過一個左拾遺,豈有比他年長,身為翰林學士,拜相在望的王安石,竟因豔情而為春色惱得不能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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